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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引用自 lovelysteve - Do I Look Like I Care?

因為生日要到了,就會想起很多事情,我的阿娟表姊是讓我感觸良多的一件事,所以我決定先寫下來。

其實我很難用三言兩語就交代阿娟表姊的事情,也沒辦法把全部的細節都寫出來。因此我只能用自認最適合的方式,把她的故事寫下來。

阿娟表姊是我姑姑的小孩,姑姑生了三個小孩,她是長女,後頭還有兩個弟弟。但我認識的姑姑,直到今日,都不是一個快樂的女人。應該說,她是個壓抑的女人。

我姑姑的人生,就是一個「任人擺布」的。我爺爺當年替她決定了婚姻,嫁給了姑丈。在我爺爺的眼中,這是個好歸宿,但這樁婚姻從來就不是一個好歸宿。很久很 久以前,當台灣的票據法還存在、觸犯票據法會被抓去關的時候,姑丈因為做生意(這也跟姑丈好高騖遠的個性有關)、開了空頭支票,就被抓去坐牢。從此,姑丈 就是一個「甚麼都不做,讓老婆賺錢養家的」男人。

會變成這樣的原因,是因為票據法的前科(照他的說法,甚麼生意都不能做,也沒有人要雇用),然後就乾脆徹底地喪志。當然男主人不賺錢,女主人就只好扛起經 濟的重擔。從我有記憶以來,我的姑姑必須賺錢養家,可是她教育程度不高,只好幫傭、清潔工.......,我記得還曾在某私人醫院擔任清潔工。

阿娟表姊跟姑姑、姑丈都顛倒,從小就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乖巧的,超級會念書的小孩。雖然家庭一點也不和樂溫暖,她憑自己的力量考上了中山女高。所以直到今 日,我腦海中的阿娟表姊,始終就是黑裙配黃上衣,戴著黑框眼鏡,笑起來很秀氣,很斯文的模樣。有時她長髮遮住臉龐,但就算是清湯掛麵頭,她就是給人感覺很 有教養的一位小淑女。

可是阿娟表姊的兩個弟弟,跟她恰好顛倒。他們都遺傳到我姑丈的性格─好高騖遠。姐姐超級會念書,他們兩個卻超級不會念,儘管學業不見得是評斷人的唯一標 準,但他們喜歡玩樂、惹是生非卻是青春期從來都不間斷的,然後這兩個人也都是「先上車後補票」,就把媳婦帶進門了。所以某個層面來說,這個家庭的上一代與 下一代的男性,都是「沒路用」。

阿娟表姊不僅從第二志願畢業,還考上了公立師範大學。當時,沒有賺錢養家的姑丈居然說,「豬不肥,肥到狗身上去」。這句台語俗諺是很傷人的,意思就是女孩 子家那麼會念書幹嘛,還不是要嫁人?但姑丈大概是腦筋轉不過來吧,他好歹也想想,那兩個兒子之所以不愛念書又不知道長進,是不是因為姑丈從來就只知道跟我 姑姑伸手要錢花用?

阿娟表姊靠著自己的力量大學畢業,並且在花蓮開始教書。這應該是個幸福的開始,但很奇怪的是,教書一年後,阿娟表姊不願意回去,寧願賠錢。然後更詭異的 是,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頭,拒絕出門。所謂拒絕出門的程度,是不肯出房門,徹底把自己封閉,連飯也不吃,寧可三更半夜大家都睡著了,才偷偷跑到廚房蒸個包 子、或熱個甚麼東西,然後端回房間吃。最嚴重的時候,她在自己的房間晾衣服,但房間是沒有窗戶的,她就把報紙鋪在地上,滴滴答答地接水。任誰都看得出來, 阿娟表姊的精神狀況應該是要就醫了,因為這樣的現象後來變成數年之久。可是最奇怪的是,不僅她的家人沒有要送醫,就連親戚們也沒有一個要出面(就像我們從 來沒有出面質問過姑丈為什麼不去賺錢一樣,這是人家的家務事)。

然後事情就變成,假如我們用逢年過節的名義去登門拜訪,阿娟表姊的狀況就是一樣,而我的姑姑覺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希望我們去拜訪(這讓她很尷尬)。身 為一個母親,沒有受太多教育的姑姑,只希望阿娟表姊是好好的,順著她的心意,這樣就好了。因為對我姑姑來說,這樁婚姻就已經不如意,只能認命;如今又多一 個狀況,她除了認命,還能幹嘛?

1997年的農曆年,姑丈找了朋友來家中打牌,姑姑照例要張羅牌友們的食物(我的姑姑因為幫傭的關係很會做菜,只是油跟鹽巴都下手太重了)。好像是在大家 打牌的熱鬧聲中,有個小娃娃似乎被熱騰騰的菜給燙傷了(記得阿娟表姊的兩個弟弟,都是先上車後補票的嗎?所以他們家有小小孩)。阿娟表姊很生氣地打開了房 門,對一個寧願把自己關在房間多年的人來說,這個舉動是不尋常的─阿娟表姊開始攻擊人,包括那些姑丈找來的牌友在內。她的理由是,「小孩子都受傷了,你們 還有心情在這邊玩?」

一直以為阿娟表姊乖乖把自己關起來、不會出啥岔子的一家人,這下真的被嚇到了,就只好打救護車。一來把燙到的小孩送去醫院(其實傷勢沒那麼嚴重,只是大哭 而已),二來決定把阿娟表姊送去精神病院。他們僵持了很久,直到後來一位當年跟阿娟表姊比較親近的遠房親戚出面,勸她去醫院看看。對方告訴阿娟表姊,當年 她流產後,也常常覺得腦子裡有那個未出世的小貝比的聲音,不斷地跟她說話,她很害怕被人知道這件事情,後來去醫院,醫生幫忙她,這個聲音就不見了。阿娟表 姊聽了對方的勸,自己乖乖搭上救護車。

於是我終於又看到了阿娟表姊,在醫院的精神病房。那是一個有警衛看守的地方,要經過同意才能讓外人進去。在那次短暫的會客時間,我盡量說些輕鬆的話,阿娟 表姊看起來就跟念高中時沒變,只是她好像多了一點自卑與害羞、氣色稍微差了點。自卑是她生病了,要等到醫生點頭才可以出院,害羞是因為她說話時都會輕聲細 語的。她認為自己住院的關係,害得祖母同時間也住院了─但這是兩碼子事,祖母後來的去世,當然跟阿娟表姊的精神狀態一點關係也沒有。

在出院後,阿娟表姊跟姑姑的感情關係更好,因為她的那次大崩潰,導致其中一位弟弟與弟媳婦搬出去租屋(醫生說他們家的壓力太大,對病人的狀況不好)。然後 失業很久的姑丈,在一位親戚的幫忙下,去大陸的工廠當台幹。姑丈帶著姑姑、阿娟表姊,一起去大陸順便遊山玩水。但這是個錯誤的決定,因為阿娟表姊該吃的 藥,就這樣中斷服用,之後阿娟表姊又繼續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反正她沒有主動傷人的行為,大家都覺得沒事)。

之後我爸就找姑姑來我們家幫傭(因為她的年紀太大,外頭已經沒有人要雇用她了),姑姑很高興天天有理由可以出門,因為她也不想面對那個有如悶鍋的家庭,跟 人大眼瞪小眼。當姑丈的台幹工作結束,又回到台灣繼續在家無所事事的時候,姑姑的幫傭又變成全家唯一的收入(阿娟表姊還有一個弟弟跟弟媳繼續跟他們住在一 起,但此時這個弟媳自動自發出門去巷口的屈臣氏當店員─因為我姑姑發現自己的名字好像被那個天天想要賺大錢的兒子拿去申請信用卡,導致戳破了兒子所謂「賺 大錢」的計畫,此舉讓媳婦感覺「靠老公養還不如靠自己養」)。

直到2003年,阿娟表姊有了甲狀腺亢進的毛病,必須上醫院吃藥治療,所以又開始服用精神科的藥物。但是這兩種藥物似乎產生了彼此排斥的作用,讓她非常不 舒服。所以我們告訴姑姑,要回去醫院跟醫生報告這個狀況,把甲狀腺亢進的藥物換成不會排斥的。因為阿娟表姊很不舒服,多年來始終把自己關在房間的她,竟然 主動要求姑姑進她房間,幫她按摩關節,陪她一起睡,就這樣過了好幾個晚上。所以姑姑就請假沒來我們家幫傭了。

那天,就在我們都以為姑姑還要繼續在家陪阿娟表姊的時候,姑姑卻出現了。她說,連續在家很多天,覺得很過意不去。其實也因為在家大眼瞪小眼,看著老公跟兒 子一模一樣喜歡異想天開,我想這對誰而言,都是一種精神折磨。我們連忙叫她快點回去陪阿娟表姊,姑姑還是堅持要把晚飯煮完才走。

然後,晚飯才剛煮好上桌,電話就響了。是警察局打來的,先打到姑姑家,然後才打來我們家,阿娟表姊被消防局發現,送到醫院急診室。

原來,姑姑出門後,阿娟表姊突然自己打開房間,然後打開家門,一個人跑了出去。整個過程,她那個一心一意想要賺大錢的弟弟都在客廳全程目睹,卻不問她上哪 去,也沒有阻止她。

這真的非常奇怪,如果你家裡頭有個人,會自我封閉在房間十數年,然後突然自己開門走了出去,你難道不會好奇嗎?難道不會想跟著看看要搞甚麼鬼嗎?可是很奇 怪的是,她弟弟甚麼也不做!

阿娟表姊出了家門,就走到台北縣市交界的一座橋樑,跳下去。路人看到了,打119,然後消防隊在晚餐時間找到了她,送到醫院急診室,早就沒氣了。

是的,阿娟表姊是跳河自殺的。她受不了甲狀腺亢進帶來身體上的折騰與病痛,或者也許是她再也不要忍受這個「不溫暖」也「不正常」的家,帶給她任何慢性的折 磨與痛苦。也許她曾努力地想要扭轉這個局勢(不然她為什麼要考上公立大學,然後去離家教書呢),也或許曾像我姑姑一樣學著認命(經年累月把自己關在房間封 閉自我),但她終究沒有辦法繼續下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結束這一切。

姑姑沒辦法接受面對,自己養大的女兒,會變成這樣子送到醫院。她連續很多晚都無法入睡,直到當初找姑丈去大陸當台幹的親戚來開導她,勸她跟阿娟表姊的母女 緣分已經盡了,而且阿娟表姊最後那幾個晚上還主動要求姑姑在身旁陪著睡,那已經是她在盡最後的孝道。

姑姑聽了這番說法,才終於能睡著。

在辦理告別式、要準備遺照的時候,姑姑怎麼翻,都翻不出阿娟表姊的照片,然後才警覺到,其實這個家已經很久沒有拍照了!為什麼沒有拍照,因為沒有全家出遊 的機會!所以其實整個家活在這種不愉快的氣氛,已經是很久很久了!所以最後只好用很久以前的照片。

憂鬱會遺傳嗎?阿娟表姊似乎繼承了姑姑那種因為婚姻不幸福、外表看起來沒事,但骨子裡是垂頭喪氣的認命。一事無成也會遺傳嗎?阿娟表姊的兩個不知道該長大 的弟弟,好像也繼承到姑丈的那個脾氣。

然後我寫這件事情要幹嘛?把別人的「家醜」寫出來有甚麼意思?我想到的是,當阿娟表姊離開這世界的時候,我的心情。

那時候的我也被一些遇到的打擊所困擾,某個程度上,我的心理狀態也不見得多健康。我的心中一直有那個創傷跟陰影困擾,我想到阿娟表姊出社會第一年去教書, 然後就躲回家的全面挫敗。我猜想,她是碰上甚麼樣的困難,會讓她躲回去她一心一意早就想離開的家?

然後我想到,我比阿娟表姊幸運,我勉強(或者死皮賴臉撐下來)。也許是因為我受到的教育、我的見識,或者我的家庭,還是我強烈的復仇的意志,讓我決定要再 戰一回合,從我跌倒的地方爬起來,然後找機會給那些欺負我的人好看。

我省悟到,我在過阿娟表姊沒有機會的生活。她沒有爭取到人生的第二回合,老天也沒給她,愛她的人不知道怎麼幫她。就像姑姑的婚姻,知道內情的人只能搖頭嘆 息,你還能多做甚麼?

於是我知道,我不能放棄,我要從那些挫折中走出來,我要去勇敢追求我要的夢。就算那一路挫折與失敗,我還是要去走。因為阿娟表姊始終沒有這樣的機會,我是 在過她沒活過的人生!

在此之後,當我遇到身邊被挫折所打擊的朋友,無論是感情上、工作上、生活上的,我始終不吝嗇給予協助(所以我才會借錢給別人導致一去不回)。我不生氣也不 想後悔,我只是想跟那些人分享我的經驗。還有,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們也在過阿娟表姊沒有機會過的生活─人生的第二回合。

從失敗中站起來的第二回合,是要靠自己的,否則老天也不給你不幫你。

在我生日前夕,我又想起了阿娟表姊,所以我把她的事情寫下來。因為我想讓你們知道,生命是殘酷地,但要站起來擁抱夢想,對於某些人來說,才是真正遙不可及 的。

而我沒有去阿娟表姊的告別式,因為在我心目中,她永遠都是那個超級會念書、斯文秀氣的女生。我希望在我心中,她永遠是這樣。

寫給我的阿娟表姊,還有許許多多,那些受到打擊與挫折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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